沿著小街,信步走去。眼睛忽然一亮,再仔細一看,不由自主的笑了起來。難怪小赫胥黎到了美國說:「怎麼美國連一本書也沒有呢!」我來到一個小書舖的前面。 在美國找到一個書店事件很不容易的事情。找到一個有點正式的書的書店,更難。而我信步所之,在這麼個小街,這麼小個店,發現這麼多可愛的書,眼前好像有一片炫目的光芒。
歐洲近五百年的科學又是因為什麼發展起來的呢?當然這是個太難答的問題,不過由李約瑟的書的背面,是否可以看出另一個假設,即是: 歐洲近五百年的科學發展主要是為了「好奇」。 說是為「好奇」,也許太專門,不易理解。就拿李約瑟為例,他以半生時間跑變了中國,又淹在劍橋的書海裡,去發掘中國的科學史,這除了「好奇」還能說出其他的原因嗎?
我們反過來問,我們能不能找到一個中國的李約瑟,以半生的時間,淹在南港的書庫裡去研究歐洲的科學史來解答這個問題;「歐洲近五百年的科學發展主要是為了『好奇』。這個假設是對呢?還是錯呢? 」
我掩卷凝思了半天,我想在中國目前還找不出這樣一個「笨」人來。也就是說,在這種笨人不能產生之前,我們所謂的科學,還是抄襲的、短見的、實用的,也就是說,真正的科學是不會產生的。
坐在我左邊的教授說,他非常恨那些不懂什麼而偏愛在那兒寫書的人。所以今天上課時,不是應該開幾本參考書嗎?他說他在黑板上所開的,不是參考書而是要學生「盡量避免看,絕對不要買」的十本「傑作」。他說:「我的演講,足夠使你們頭昏腦脹而有餘,不用再買那些書了。」我差點兒把已到嗓子的飯噴出來。
坐在我對面的這為「詩人」原來是位老劍橋,回娘家住些時日的。他接著發言了。「沒有見解的書,最好寫在廁所的牆壁上,或是三一學院的黑板上。」我不懂這是什麼意思。他為什麼罵三一學院,正要問問這位學古典文學的右鄰,詩人接過去了。他舉例說「你知道世界知道,無處沒有文學。在宮廷有宮廷文學,在山林有山林文學,在湖邊有湖邊文學。而任何地方都有廁所,所以無處沒有廁所文學。」
「廁所文學給人的影響還在其次,主要的是一定把廁所的牆壁弄得稀髒,到一種不堪入目的地步。如何才能杜絕廁所文學,是一個宇宙的無法解決的人類難題之一。」 我這個聽「眾」實在感到茫然,不知他要說什麼。他繼續說 : 「劍橋的三一學院,今年蓋了個廁所,一位校監料到一定有廁所文學家出現,他乾脆把廁所的牆弄成黑板,並且把現成的粉筆放在那裡備用。廁所文學家於是大批出籠。不過,很容易擦,每天擦一下也就是了。劍橋解決問題的辦法,你看是否獨創一格?」
所以說,想要技工逾時還工作,最好的辦法是把他教懂。他必隨你下海。
就是吃這麼一次晚飯,我好像覺得我走進飯廳時與走出飯廳時,除了胃裏感覺有所不同外,腦筋似乎也有所不同。好像有很多觀念在輻射你,有好多想法在引誘你。不知是哪位聖人創出劍橋這種制度,這種制度是無時無地不讓你混合。比如教授與學生混合,喝茶與講道混合,吃飯與聊天混合,天南的系與第北的系混合,東方的書與西方的書混合。至於行與行間的混合,他們以為更是理所當然的事。生物化學家忽然變成了考古,工程科學家忽然搞起經濟學,搞抽象數學的到實驗室做起實驗來,女秘書造詣而上成為教授,你就知道這個學校之怪了。
有意義的人生只是減少痛苦而已。起碼說呢,減少自己的痛苦;往大處說呢,減少別人的痛苦。快樂不過是減輕痛苦的錯覺罷了!
邱吉爾年幼所遭遇的坎坷事史無前例的。同班同學,人家都學拉丁文了,把他編入低能班,只有資格唸英文。人家都用希臘文作詩了,他依然在低能班唸英文。鄰居指手劃腳的嘆息,為什麼這樣個名門貴族出這種白痴;連他父親也不理解自己的兒子,委婉勸他投考軍校;同學們當面惡作劇,老師們當眾給難堪。天之昏,地之暗,不是一個孩子所能承受的。
邱吉爾好像只有一個老師威林頓安慰過他:「你會奮鬥出一條自己的路來!」
是的!這句話成了邱吉爾心上的座右銘。於是以這樣一個受近奚落的少年白痴,而天下風雲因之變色,是間江海因之倒流,他挽救了英國的危亡,扭轉人類的命運。
腦中有一種阿爾法波奏,頻率是每秒十周,看來似乎與視神經有關,可又不然。而很多人竟無此波-- 無論何時也無此波。而我呢,卻正好屬於沒有此波的那類人,我周圍的同事都有,而我竟沒有,我自然不能無動於衷。難道我是屬於某一種腦盲嗎?倒不是如此。研究的結果,凡是沒有此種波奏的人想一件事時,總是圖畫式的。而有此波的人,卻是抽象式的。無此波的一類,宜於作圖畫式的研究,比如生物研究啦,實驗物理啦;而有此波的一類,則宜作抽象式的研究,比如理論物理啦,邏輯數學啦等。此波既不會因訓練及教育而產生,也不會因訓練及教育而消滅,正如訓練與教育無法使眼珠變色,無法使血液變形一樣。所以,作人的第一任務,是發現你自己究竟以何種方式來思考最為有效,你究竟是圖畫式的思考方式呢,還是抽象式的思考方式。作人的第二任務,乃是為了把你所思考的傳達出來,你得有傳達的工具。你如用語言傳達出來,你得會說;你如用圖畫傳達出來,你得會畫;你如用武島傳達出來,你得會跳;你如用音樂傳達出來,你得會唱;你如用數學傳達出來,你得會算…
凱因斯如何評論馬克思級他的信徒們: 「我怎麼能夠接受一種教條,像本《聖經》似的,高高在上,不許批評! 我怎麼能夠接受一個過了時、落了伍的經濟教科書,那上面不僅科學上的錯誤,比比皆是;而且對於近代世界根本應用不上!我怎麼能夠接受寜要泥沙,不要魚,把粗野的勞動階級提到知識階級之上,即使是說知識階級有許多錯誤罷,但它終究是所有人類進步的播種人。又有人說了:我們需要一個宗教,但,我們在那紅色書店的狂熱垃圾中會能找到宗教?一個受過教育的,有點高尚情操的,有點知識程度的西歐人,大那裡去發現理想是太難太難了。….「我批評它,是因為它是這麼一個塵封多年的藍圖,用一百多年前一個人所說的話去解決五十年前社會上所發生的問題」
冷靜的訓練所給他的那種冷靜的頭腦,看來有時是令人吃驚的。他不要人們過度強調經濟問題,因為這是專家的事;正如人類不宜過度強調牙痛的問題,因為那是牙醫的事。我們既不能冒充牙醫整天給人亂拔牙,更不能說把所有牙齒拔掉,以便造成牙床的平等。 我常常想: 如果我們中國有個劍橋,如果出個凱因斯也許生靈塗炭不至於到今天這步田地。 因為沒有真正鑄造人才的地方,所以沒真正人才出現;因為沒有澄明清晰的見解,所以沒有剛毅果敢的決策與作為。
你看,是不是劍橋的出品與我們經常製造零件、批發零件的學校所看到的出品有著基本上的不同?
「先生如何肯教;學生如何肯學呢?」
「因上課是不強迫的,你如教不好,由開學時班上十幾人到學期終了變成沒人。沒有學生也就無所謂先生了,這位教師還待得住嗎?這叫『自然平衡』。學生呢,每個禮拜愛念什麼念什麼,他就想與導師會談時,把導師辯倒,他才快樂。這叫『自然學習』。牛津的學生大會,雙方辯難,那是最有名的了。那比倫敦巴立門的辯論精采多了…….於是,有的學生對著鏡子整天練演說;有的學生在草地上練跑步,準備划船;有的學生在實驗室弄怪實驗把人搞糊塗。總而言之,愛幹什麼幹什麼。好多人當然待三年什麼也沒有幹。比如:著《羅馬衰亡史》的那個吉朋,他是牛津的,他就說,在牛津三年是他一生中最懶惰、最不出產的三年! 比如創造物競天擇論的達爾文,他是劍橋的,他就說,在劍橋三年任什麼事也沒有做!吉朋與達爾文似乎是在說一個人應該總像螞蟻似的在那兒不休的工作,才算工作。而一個人今晨工作的成績是否由於昨夜的安眠,我想,連吉朋與達爾文也無可強辯! 如果說在牛津睡了三年覺,結果變成了吉朋;在劍橋睡了三年覺,結果變成了達爾文,這些結果,也並不太壞呀!」
「這兩個老大學,似乎把學生當生物,讓生物成長;別的所謂『大學』,似乎把學生當礦物,讓礦物定型」
莫爾的思想一直到現在影響著劍橋的哲學。他主要的論點是: 「你不能由『不是倫理界的事實』中,來吸取倫理的教訓。」如果用中國的例子說: 由於「天行健」的物理事象的觀察,永遠不可能達到「君子以自強不息」的結論。換句話說,研究天文物理化學,永遠不可能引出價值的觀念與道德的標準。莫爾這套理論很像張飛在當陽橋之一吼,橋斷水騰,所有追兵全過不來了。因為教會的許多理論,都像是《易經》上的論斷方法,由物理上的觀察引出道德價值的判斷來。
那麼,道德的判斷與價值的高低何由決定呢?莫爾的理論是靠當時的心理狀態。換句話說,我說這件事情是「錯」,你說這件事情「對」,正如我此時愛吃「甜」的,你此時愛吃「辣」的一樣。用中國的例子說:「王坐於堂上,有牽牛而過堂下者,王曰,吾不忍其觳 角束,若無罪而就死地,以羊易之。」孟子非常稱讚齊宣王的道德,於是申述他的「漸齊聲,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的君子哲學。這即是說,道德的抉擇悉憑當時的感受,而不是說理。
「盧森弗德逝世後,布格瑞幾乎把爐的一切光榮視為敝屣,不搞原子了,也不搞放射了,而走上看來最不純淨,想來最不學術化,既不是物理,又不是化學,更不是生物,而是混混雜雜的三者之間三不管地帶,分子物理及遺傳號碼來。還有就是搞起既非天文,也非電學的無線電天文來」
「布格瑞這個決策防止開溫第士走上歧途。他所不能忍受的是學術之所謂純淨: 純物理啦,淨化學啦,純數學啦,淨生物啦等等。這些純淨的追求,將會變成寺院的讀經或清水中養魚,是不容易有結果的。布格瑞之功是使開溫第士在最容易走上而終未定的那個虛榮的歧途。
「一個從事研究工作的實驗室,可能走上國家標準局的路,以制定儀器為業;可能走上博物館的路,以炫燿成就為榮;可能走上書院的路,以亦步亦趨為高;可能走上士大夫的路,以號召純淨為務。這些歧途,全沒有走入,你自然會看到一批一批的年輕孩子,在那裡捆線繩,封蠟管,吹玻璃,打鉚丁,在盤根錯結的模型前沉思,在困心積慮的因雲中忽然迸出智慧的火花來。
「然而,防止錯誤,需要遠見;改正錯誤,需要勇氣。一個人有遠見又有勇氣,自然容易成功;一個組織,有遠見而又有勇氣,自然容易成長;開溫第士不過是個引人深思的一個例子而已。」
陳之藩著
Sunday, September 02, 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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